燼韶華（十八）

    雪絮紛飛，浮光城浸沒(méi)在除夕夜的璀璨華光之中。

    云韶院內燈燭輝煌，笙歌鼎沸，暖香融散著(zhù)檐角冰凌的寒意。

    水月軒中座無(wú)虛席，貴客們袍袖錦繡，珠玉生輝，目光皆凝于臺上。

    你方才與數位云娘共演《雪霓裳》，紗裙翩躚如煙，冰綃披帛曳地。

    舞罷斂衽退場(chǎng)時(shí)，猶覺(jué)無(wú)數灼熱視線(xiàn)黏連于背，似要將薄紗燎出洞來(lái)。

    院中處處宴開(kāi)玳瑁，酒泛瑤觴，笑語(yǔ)喧闐盈耳。

    你卻無(wú)心流連，疾步轉回錦坊廂房，闔緊門(mén)扉，隔絕外間浮華。

    指尖微顫，你解下舞衣云紗，穿戴素絹裹胸。

    繼而展開(kāi)一襲鴉青男式深衣——乃顧昭前日悄然攜入之物。

    你速速換上，束緊腰封，將滿(mǎn)頭烏絲高綰成馬尾，以玉冠固之。

    對鏡匆拭鉛華，脂粉盡去后，鏡中映出一張素白面容。

    眉不畫(huà)而黛，唇不點(diǎn)而朱，眸若墨玉含霧，竟似俊美無(wú)儔的少年郎。

    你惴惴坐于榻沿，指尖掐入掌心，靜待約定信號。

    忽聞門(mén)樞輕響，你遽然抬首。

    顧昭閃身而入，亦著(zhù)一身玄色勁裝。

    他豎指抵唇，目色沉凝，旋即攥住你手腕引你而出。

    廊廡空寂，原該值守的仆役皆不見(jiàn)蹤影——

    榮王之人混入臨時(shí)雇工，恰借此宴忙亂之機，將沿途人等盡數支開(kāi)。

    他緊握你手，掌心燥熱，你亦覺(jué)心跳如擂鼓，震得耳膜嗡鳴。

    你們悄步疾行，穿廊過(guò)院，竟一路無(wú)阻，直抵暗巷后門(mén)。

    街角停一輛青篷馬車(chē)，毫不起眼。

    顧昭推你登車(chē)，繼而躍坐你側。

    車(chē)轍轆轆，碾過(guò)積雪青石。

    窗外爆竹聲不絕，焰火偶映亮車(chē)內，你面色雪白，呼吸窒澀。

    顧昭低聲勸慰：“放松些。待會(huì )出城，莫露怯色?！?/br>
    你輕應一聲，深納氣息，卻瞥見(jiàn)自己仍死死攥著(zhù)他袖角，慌忙松手。

    他目光掠過(guò)你空握的指，唇角微抿，終是未言。

    浮光城除夕喧騰，馬車(chē)混入車(chē)流，毫末不顯。

    至城門(mén)，果有司樂(lè )監差役攔查。

    一人掀簾審視，目光在你臉上停頓，蹙起眉頭。

    另一人窺見(jiàn)顧昭面容，忙扯同伴衣袖，連聲道：“不知是世子車(chē)駕，恕罪恕罪！”

    那差役遂轉向顧昭，躬身賠禮，即刻放行。

    你心知此乃衛青之計——

    遣人于城東制造事端，引走大部官兵，余者亦早銀錢(qián)打點(diǎn)。

    衛青則匿于暗處，為你掃清追蹤。

    直至城門(mén)漸遠，你猶覺(jué)恍惚。

    多年囚困之地，竟如此輕易脫出？

    馬車(chē)駛入郊野，四下漸寂，唯聞風(fēng)過(guò)枯枝，雪落荒原。

    你心神稍定，緩緩松開(kāi)緊握的拳，轉向顧昭，誠然道：“謝謝你，顧昭?！?/br>
    他睫羽低垂，掩去眸色，聲線(xiàn)低?。骸拔也⑽醋鍪裁??！?/br>
    “你助我良多，”你堅持道，“若無(wú)你傳遞消息，周旋打點(diǎn)，此事斷難成行?！?/br>
    他搖首，語(yǔ)氣輕卻執拗：“分內之事罷了?！?/br>
    默然片刻，復道，“我……過(guò)兩日便從軍去了?！?/br>
    你怔住，喉間微澀，終只道：“祝你……一切順遂?！?/br>
    你知此舉意味——他將踏入權爭漩渦，與榮王共抗慕王。

    而慕王鄢珽，何等心狠手辣之輩……

    顧昭見(jiàn)你神色黯然，急道：“我非那般不學(xué)無(wú)術(shù)！武藝亦拿得出手！不過(guò)是不愛(ài)念書(shū)……”語(yǔ)帶少年人氣急的辯白。

    你莞爾：“我知道的?！?/br>
    他怔望你笑顏，倏然側首，耳根染上緋色，竟似胭脂滴雪。

    你望著(zhù)他羞窘情態(tài)，心下悵然。

    此后山高水遠，恐再無(wú)這般獨處之時(shí)。

    馬車(chē)倏止于河堤。

    幸而寒冬未深，河面未封，流水潺湍，映著(zhù)碎冰與月光。

    顧昭躍下車(chē)，伸臂將你抱下。

    你們立于河岸，遠見(jiàn)一葉扁舟劃來(lái)，舟上立著(zhù)兩道身影。

    你環(huán)視四周枯林，寒風(fēng)砭骨，心下不安愈盛，抬眸問(wèn)顧昭：“懷信呢？他為何還未至？”

    顧昭目含安撫，溫聲道：“時(shí)辰未到，他或需善后?！?/br>
    你頷首，心卻高懸。

    凌璆麾下暗衛精通奇門(mén)，遍布浮光，司樂(lè )監亦多其耳目。

    縱衛青武藝超群，得榮王精兵相助，你仍憂(yōu)他安危。

    四野寂寥，唯風(fēng)嘯雪落。

    約定時(shí)辰已過(guò)，衛青仍未現蹤。

    你面色漸如雪蒼白。

    顧昭擰眉，沉聲道：“我們先走。衛青有言，若屆時(shí)未至，令我護你先行?！?/br>
    他攥你手腕欲引你登舟，你卻僵立不動(dòng)，顫聲乞求：“再等等……他定會(huì )來(lái)的。再等一刻，可好？”

    顧昭目視你哀懇之色，終是頷首。

    你望眼欲穿，緊盯林深處，心如油煎。

    一刻飛逝，他仍未至。

    你心沉入冰淵，亂緒如潮。

    莫非……

    顧昭拉住你手，語(yǔ)氣決絕：“必須走了，莫負他苦心?！?/br>
    你怔望他焦灼眉眼，啞聲道：“好?！?/br>
    衛青……必會(huì )無(wú)恙。

    若再延宕，徒累顧昭。

    你隨他登舟，提裾欲踏舷板之際，忽聞破風(fēng)銳響——

    顧昭身形猛地一顫，踉蹌跪倒，噴出一口熾血，灑落雪地，紅得刺目。

    你瞳仁驟縮，腦際空白，恍陷噩夢(mèng)。

    然雪上鮮紅，腥氣撲鼻，無(wú)情昭示此為真實(shí)。

    你垂首，見(jiàn)一支紫翎箭精準釘入他左胸心口，箭鏃透背，寒芒沾血，映月生輝。

    霎時(shí)間，你似重返譽(yù)王府傾覆那夜——

    衛青護你奔逃，毒箭貫其臂膀，正是同樣紫翎，斷你生路。

    今此紫箭，再斷你離途。

    旋即，車(chē)夫、舟子皆中箭倒斃，哀嚎未出即殞命。

    你雙膝一軟，跪落顧昭身側。

    他癱靠你肩，面白如紙，呼吸艱難，胸口的血汩汩涌出，染紅你衣襟。

    你淚如雨落，緊攥他冰冷的手，顫不成聲：“顧昭……顧昭……我該如何救你……”

    然你心知肚明——

    心脈已碎，藥石無(wú)靈。

    你只是不愿信，這鮮烈少年，竟就此湮滅。

    他倚你肩頭，往日張揚眉眼俱染灰敗，睫羽沉重垂下，氣若游絲：“對不住……”

    你愕然怔住。

    他為何道歉？

    你玉面空茫，淚珠滾落，濕他衣領(lǐng)。

    少年靜偎你懷，墨睫低伏，似沉眠一般。

    唯眼尾那粒朱砂淚痣，失卻艷色，黯如凝血。

    不久前笑言從軍的少年，此刻在你懷中，漸失體溫。

    你倏然憶起他種種情態(tài)：朗笑時(shí)飛揚眉梢，羞窘時(shí)通紅耳根，得意時(shí)灼灼淚痣，落寞時(shí)低垂的長(cháng)睫……皆成絕響。

    如你父王母妃，他只存于你凝固的記憶中。

    萬(wàn)籟俱寂，唯寒風(fēng)嗚咽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紛沓腳步聲自林間逼近。

    “阿雪，該歸家了?！蹦堑朗煜どひ繇懫?，溫柔得詭異。

    你仍抱少年漸僵身軀，低垂螓首，長(cháng)睫劇顫。

    那些曾自嗤荒唐的猜疑，此刻俱得印證。

    凌璆緩步現出身形，著(zhù)一身紫棠勁裝，俊容含笑，從容優(yōu)雅。

    然相伴多年，你一眼窺見(jiàn)他眼底壓制的怒焰。

    他執一柄精良長(cháng)弓，身后隨五六名勁裝男子，其中一人負箭箙，滿(mǎn)插紫翎箭。

    慕王權傾朝野，凌璆卻掌浮光暗勢，連影梟衛首領(lǐng)亦敢回絕……

    他乃慕王麾下。

    此念初萌于他拒衛青贖你之時(shí)，你始終不愿深信。

    你最悖妄之想，亦不過(guò)他奉慕王之命，折磨譽(yù)王遺孤，故買(mǎi)你入云韶院，折你傲骨，辱你身份。

    從未想過(guò)，譽(yù)王府傾覆那夜，他竟在場(chǎng)，更可能是那射傷衛青之人……

    思及此，你遍體生寒，戰栗難止。

    原這些年來(lái)，你竟視仇為恩，甚或……

    凌璆步步逼近，唇畔笑痕冰冷，眼底寒霜凜冽：“還不請璃光姬回來(lái)？”

    左右男子上前，粗暴拽開(kāi)顧昭，擲于雪地，繼而架起你雙臂，欲強行押走。

    你失聲尖叫：“不——！”

    不要！

    歸去必死……必遭酷虐……

    凌璆定會(huì )將你擲入暗巷，生不如死……

    凌璆冷睨你狼狽泣態(tài)，漠然無(wú)動(dòng)。

    倏然，他面色驟變，抽劍疾退。

    一道玄影如魅翻飛，你眼前血光迸濺——鉗制你的二人喉間裂紅，重重倒地。

    衛青執劍而立，身姿挺拔如松，擋于你身前。

    劍身浴血，足見(jiàn)惡戰方酣。

    他黑衣染赭，俊面濺血，頸側血痕縱橫，周身多處創(chuàng )口猶滲血珠。

    你帶哭音喚出：“懷信！”聲浸委屈與依賴(lài)。

    衛青掃過(guò)地上顧昭尸身，目色一痛，旋即看你，沉靜道：“莫怕，我帶你走?！?/br>
    凌璆與剩余三人立于不遠處，劍拔弩張。

    凌璆唇勾譏誚：“今方知鄢珽何以重用于你。二十影梟衛竟攔你不住，是我小覷你了?！?/br>
    衛青目光冰寒，切齒道：“我早該殺你?！?/br>
    凌璆輕笑：“欲殺我者眾，你還不夠格?！?/br>
    衛青驟然疾攻，劍光如電，雙方頓陷死斗。

    劍招凌厲，步法精妙，皆乃高手。

    衛青雖以寡敵眾，竟不落下風(fēng)，劍鋒過(guò)處，必濺血光。

    你揪心觀(guān)戰，唇咬出血痕。

    果如所料，離凌璆掌控難如登天。

    其暗衛武功詭譎，凌璆自身亦深藏不露。

    若衛青未傷，或可勝之，然他早已消耗過(guò)甚。

    凌璆早知你計，將計就計罷了。

    莫非……你選錯了？

    為你一己自由，賠上這多性命？

    顧昭已因你而死，豈可再累懷信？

    你緊攥雙拳，眸中掙扎慘痛。

    片刻后，除卻衛青與凌璆，余人皆倒臥血泊。

    雪地赤紅，腥氣彌漫，慘烈如修羅場(chǎng)。

    二人暫分，持劍對峙，目光如刃，尋隙而動(dòng)。

    你驀然揚聲道：“凌璆！我同你回去！”

    二人俱看你。

    你緩步走向他們之間，衛青急喝：“阿暖！退開(kāi)！”

    你淚痕斑駁，目含哀切，對衛青道：“對不住，懷信……我不愿再見(jiàn)人因我而死……”

    衛青疾步至你面前，握緊你肩：“我茍活至今，只為帶你離開(kāi)！豈能棄你！”

    你掙脫他，哭喊道：“你帶不走我！這么多人喪命……懷信，我求你……莫再為我死了……”

    你目露乞求，求他放棄，而非帶你走。

    衛青如遭重擊，長(cháng)劍脫手墜地。

    他跪倒雪中，面白如紙，眸中痛楚滔天。

    周身傷口迸血，滴落雪地，暈開(kāi)朵朵紅梅。

    你走向凌璆，神色死寂，輕聲道：“我同你回去。只要你饒他性命……我不想再累他人……”

    凌璆靜望你片刻，驀地溫柔一笑：“好。只要你回來(lái)，我應你不殺他?！?/br>
    你順勢偎向他，似欲相擁。

    他毫不遲疑張臂接你，清冷體息將你包裹。

    你自袖中抽出暗藏匕首，狠狠刺入他后心！

    他悶哼一聲，唇角溢出血沫，卻未推開(kāi)你，反將你箍得更緊，勒得你骨痛。

    掌心黏熱觸感驚醒你——你竟真下了手。

    你渾身劇顫，眸睜欲裂，淚涌不知是懼是悔。

    凌璆聲線(xiàn)微顫，低語(yǔ)：“勿離我，阿暖……”

    你聞此稱(chēng)呼，驟然僵住——此名多年唯衛青喚之。

    你從未聽(tīng)凌璆如此脆弱卑微語(yǔ)氣。

    你側首，見(jiàn)他低垂眉眼，長(cháng)睫掩去眸色。

    衛青迅疾拉你脫離，護于身后，執劍冷對凌璆。

    他明了你方才演戲詐降。

    空氣凝滯如冰。

    良久，凌璆抬眸，平靜道：“他應未告訴你，身中蠱毒?！?/br>
    你駭然看向衛青，他避你目光，沉默即是承認。

    你又驚又怒——如此要事，他竟瞞你！

    他背負此等絕境，仍竭力救你離困！

    你方懂他那句“無(wú)需活路，唯求你自由”何等決絕。

    沖擊令你搖搖欲墜，衛青急扶住你，啞聲道：“他撒謊?！?/br>
    凌璆又咳出血，卻浮起殘忍笑意：“那便試試，看你是否會(huì )死?！?/br>
    你惶亂哀懇：“不！我跟你走！真跟你走！莫殺他……”

    衛青按住你肩，黑眸沉靜卻堅定：“阿暖，撐船西行，有人接應?！彼旖菧\笑，“我說(shuō)過(guò)，縱死化厲鬼，亦殺盡令你落淚之人?！?/br>
    “只是……娶你之約，唯待來(lái)生?！?/br>
    你淚眼朦朧，怔望他。

    衛青取出一瓶，欲服藥丸，你死拽他手，淚落如雨：“不行！勿留我獨活！要死同死！”

    藥瓶墜地，丸散雪中。

    他目眥盡紅：“鄢妗暖！我傾盡所有為你爭自由！快走！”

    你緊抓他袖，倔強不放，他亦不忍推拒。

    僵持之際，凌璆靜望你們淚眼相爭，一愿以死換自由，一求同殉。

    他默然垂眸，神色難辨。

    半晌，自懷取出一瓶，擲于衛青足下，語(yǔ)氣平靜：“你之命，此后屬你自己?！?/br>
    他緩步至一株枯樹(shù)下，倚坐樹(shù)根，闔眸休憩。

    長(cháng)睫投下陰影，俊容在月光下靜謐如畫(huà)。

    手捂左胸創(chuàng )處，輕聲道：“你們走罷?！?/br>
    你與衛青相顧茫然，一時(shí)竟怔立。

    衛青提劍似欲補刀，你輕扯其袖：“先安葬顧昭罷?！?/br>
    他默然頷首。

    你們將顧昭葬于林間，覆土成冢。

    你淚落無(wú)聲，望少年長(cháng)眠于此。

    登舟之際，你們回望樹(shù)下凌璆。

    他靜坐如塑，一動(dòng)不動(dòng)。

    你與衛青皆不明他為何放手，更贈解藥。

    舟槳撥水，漸行漸遠。

    凌璆身影縮為黑點(diǎn)，終消失于雪幕。

    你臥于舟中，望漆黑天幕，心神空茫。

    衛青輕聲問(wèn)：“為何阻我殺他？”

    你眸望虛空，輕答：“因我覺(jué)得……他無(wú)意自救，似一心求死……”

    他早知蠱毒，可挾制衛青，為何不早下手？

    他既悉計劃，若真不欲你離，有萬(wàn)千手段阻撓，何必自陷險境？

    你想不通，亦不愿再想。

    夢(mèng)寐之自由已得，心愛(ài)之人相伴在側。

    然代價(jià)沉重，竟無(wú)半分歡欣。

    細雪飄灑，落你面頰，融于眸中。

    你輕聲問(wèn)：“懷信，顧昭之事……如何向榮王交代？”

    他劃槳之手一頓，沉聲道：“榮王……只需一柄對付慕王之刃。我可頂替顧昭之位?！?/br>
    你怔望漫天飛雪。

    原來(lái)……只是工具。

    你頓生荒誕之感——雖離帝京，卻從未脫權爭漩渦。

    你我皆如這雪絮，隨風(fēng)飄蕩，終湮滅無(wú)痕。

    正思緒紛雜，你忽覺(jué)心口劇痛，頭痛欲裂，呻吟出聲。

    衛青慌棄槳，扶住你：“阿暖！怎么了！”

    你撲入他懷，泣道：“頭痛……心口也好痛……”

    他面色慘白，亂取藥瓶，卻不知你何癥。

    慌亂間，你忽止呻吟。

    你靜偎他懷，淚痕猶濕，黑眸空茫望虛空。

    手輕按心口，喃喃道：“原來(lái)……”

    一片雪花融于你眼角，化水滑落，不知是雪是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