燼韶華（回憶八）

    芷蘭圍場(chǎng)綠草如茵，遠山凝翠，流云漫卷。

    你一身鵝黃騎射裝，雙螺髻綰就，雪頰透出芙蓉嫣紅，眸中光華流轉，雀躍難掩。

    難得離府出游，你如脫籠之鸝，恣意歡欣。

    “郡主，且慢些?！敝臏剀浡暰€(xiàn)自身后傳來(lái)。

    她藕荷色裙裾輕揚，步履翩躚，懷中捧著(zhù)你解下的緋色披風(fēng)，“林間風(fēng)涼，仔細受寒?！?/br>
    你回眸嬌嗔：“知夏愈發(fā)絮叨了，快看那邊杜鵑，開(kāi)得正好！”

    言未畢，已拎起裙擺奔向花叢，笑聲如銀鈴灑落。

    知夏輕笑搖首，疾步相隨，目光始終縈繞你身。

    十余名侍衛散立四周，不遠不近，護你周全而不擾雅興。

    你與知夏采得滿(mǎn)懷野芳，又逐蝶半晌，直至香汗微沁，方擇溪邊青石小憩。

    溪水泠泠，游魚(yú)倏忽。

    你托腮望水，唇畔含笑：“若帶了釣竿來(lái)便好，懷信定能擒得最大那尾給我?！?/br>
    想起那沉默寡言卻惟命是從的小童養夫，你眼角眉梢皆染悅色。

    知夏為你理好微亂鬢發(fā)，柔聲道：“衛青隨王爺入林勘查，晚些必來(lái)尋郡主?！?/br>
    她自錦囊中取出油紙包裹的茶點(diǎn)，“先用些菱粉糕與蜜餞櫻桃可好？”

    你拈起一塊送入檀口，清甜軟糯，恰合心意。

    春風(fēng)拂過(guò)，溪畔梨花簌簌如雪，落滿(mǎn)你與知夏的發(fā)間衣襟。

    歲月靜好，莫過(guò)如是。

    然，驟變突生。

    數道黑影如鬼魅自林間掠出，刀光凜冽，直撲護衛！

    侍衛首領(lǐng)厲喝“護駕”，拔刃迎敵。

    金鐵交鳴之聲撕裂春寧。

    你驚怔當場(chǎng)，半塊菱粉糕墜地。

    知夏玉容煞白，卻毫不遲疑撲上前，將你緊緊護向溪邊巨巖之后。

    “郡主莫怕！”她聲線(xiàn)微顫，臂彎卻堅定如磐。

    侍衛雖勇，來(lái)敵身手狠辣，配合無(wú)間，不過(guò)須臾，已有數人濺血倒地。

    你雙眸圓睜，難以置信父王麾下靖安司精銳竟如此不堪一擊，嬌軀微顫，滿(mǎn)目驚惶。

    一名黑衣人突破防線(xiàn)，疾步襲來(lái)，目光冷冽如刃。

    知夏猛地將你推開(kāi)，自身迎向寒鋒：“走！郡主快走！”

    另一黑影卻悄無(wú)聲息襲至你身后，掌風(fēng)劈落。

    你眼前驟黑，最后入耳的是知夏聲嘶力竭的悲鳴：“別碰她——！”

    不知幾時(shí)，你在顛簸中轉醒。

    頭痛欲裂，口中塞滿(mǎn)粗布，雙手反縛身后。

    你與知夏被棄于疾行的馬車(chē)內，車(chē)廂晦暗，塵霉之氣彌漫。

    知夏在你身側，同樣受縛，面色蒼白如紙。

    見(jiàn)你醒轉，她眸露焦切，努力偎近。

    車(chē)外傳來(lái)冷硬低語(yǔ)：

    “……王爺有令，速送北麓別莊……”

    “……譽(yù)王府追兵恐已出動(dòng)……”

    “……哼，至我們地界，便是王爺掌中物……”

    你心膽俱寒。

    北麓別莊！

    那與父王朝堂屢屢作對的異姓王！竟敢……

    知夏眸光一凜。

    她艱難挪轉身形，背對你，被縛柔荑竭力摸索。

    良久，你覺(jué)她冰涼指尖觸你腕間，一物細小堅硬塞入你掌心——竟是她那支銀簪尾。

    她目灼如星，示意你割斷繩索。

    馬車(chē)忽劇震，似駛入崎嶇山道。

    外間守衛咒罵一聲。

    趁此喧擾，知夏以氣音貼耳低語(yǔ)：“郡主…伺機…南逃…遇溪流…”她淚光泫然，卻目光堅毅，“勿管我…定要活下去…”

    你淚如泉涌，拼命搖首。

    終是馬車(chē)停駐。

    你們被粗魯拖下車(chē)，擲入陰暗潮濕山洞。

    洞口藤蔓掩映，僅透微光。

    兩守衛守于洞外。

    光陰點(diǎn)滴流逝，洞內漸昏。

    知夏始終凝神細聽(tīng)。

    忽聞外間低語(yǔ)：“……子時(shí)轉移…取道鷹嘴澗秘道……”

    她容顏愈沉。

    鷹嘴澗地勢險絕，一旦踏入，插翅難逃。

    恰時(shí)，一守衛入內拋下兩枚干硬饃饃。

    知夏驟然劇咳，蜷縮于地，渾身顫栗，狀極痛苦。

    那守衛蹙眉，不耐輕踹：“起來(lái)！休裝死！”

    知夏喘息微弱：“…水…求給些水…我…我不成了……”

    唇色慘白，冷汗涔涔，確似急癥發(fā)作。

    另一守衛聞聲入視，嘀咕道：“莫真死了，王爺還要用她牽制那小郡主……”

    趁二人皆被知夏所引，你悄執簪尾，疾割腕間足上繩索。

    電光石火間，知夏猛然躍起，瘋也似撲向兩守衛，死死纏住他們。

    你驚起扯落口中布團，淚眼朦朧間，最后見(jiàn)知夏被狠狠踹倒，刀光揚起。

    你淚痕滿(mǎn)面，驚懼交加，卻知她以性命換你生機，不敢滯留，轉身跌撞沖出山洞，沒(méi)入濃黑夜林。

    身后怒喝、打斗、悶哼聲聲傳來(lái)。

    你不敢回望，只顧拼命奔逃。

    荊棘裂衣劃膚，淚水迷離視線(xiàn)，冰冷恐懼扼住咽喉。

    耳畔唯聞風(fēng)聲呼嘯，心跳如擂，知夏最后那句“定要活下去”反復縈繞。

    隱約聞遠處焦灼呼喚：“郡主——！阿暖——！”

    不知奔逃幾時(shí)，終是力竭，軟倒于地。

    再睜眼時(shí)，已置身父王溫暖堅實(shí)懷抱。

    四周火把通明，映照侍衛們疲憊卻慶幸的面容。

    “父王…知夏…知夏她…快救知夏??！”你遍體鱗傷，血珠猶滲，卻死死攥住父王衣襟，語(yǔ)無(wú)倫次，聲嘶淚涌。

    男人面沉如鐵，眸中怒濤翻涌，后怕未消，只輕拍你背：“阿暖莫怕，父王在…無(wú)事了…”

    你再度昏厥。

    后來(lái)，侍衛于山洞尋得知夏遺軀。

    父王以雷霆之勢徹查，諸證皆指靖王。

    朝堂風(fēng)波驟起，靖王終被削爵圈禁，勢力土崩瓦解。

    然其后朝局波瀾未平，反愈演愈烈。

    靖王勢力牽出更多盤(pán)根錯節之網(wǎng)，父王曾言，此番綁架并非表面那般簡(jiǎn)單，然你已無(wú)力深究。

    父王感念知夏忠烈，收為義女，以郡主規格風(fēng)光大葬，極盡哀榮。

    你方知她原名謝無(wú)霜，清雅婉約，恰似其人。

    然這一切，終換不回那個(gè)溫柔喚你“郡主”、為你綰發(fā)披衣、危難之際以命相護的知夏。

    你永失她矣。

    失去之后，方知她于你，如此重要。